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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里的半夜雪路


2022-07-29 00:30:05 儿童睡前故事



  大雪纷飞,看不见四周,只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雪路还在延伸着。

  我戴了像雷锋叔叔戴的那样的棉帽子,帽檐下,两片帽帘儿刚好护住耳朵。

  脚上穿得特别时髦,我们叫它翻毛大头鞋,走起来吱嘎吱嘎乱响,鞋底还黏了不少雪,一只起码五斤重,小小的身子在茫茫旷野里一颠一簸地移动。汗冒着热气儿,把里层的衣裳都溻透了,棉袄的外头罩了爹的黄布褂子,雪花落在褂子上化了,又迅速冻上,硬邦邦的,两个胳膊一甩,啪啪啪啪响,好像一个小兵马俑在走路。好在,寒冷渗不到身子里,满肺腑都是火热的,让浑身有劲儿,一点也不感到冷。

  此刻,远的村,近的树,平坦的麦田,孤零零的麦秸垛,我看见大雪给眼前的世界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被子,万事万物都在被窝里,呼呼呼呼,睡得好香啊!

  想到这个比喻,我都有些羡慕它们了。我的胳膊呀腿儿呀,也不是我的了,冻得硬邦邦的,像光秃秃的小杨树,站在土路两边。嘿,这么冷的天,它们还站在那里,傻得不透气了!可是,它们不站在路边,应该站在哪里呢?

  不知不觉,黄昏时从镇中学出发,我已经走过了8个村庄,天完全黑下来了。天是白皑皑的,因下雪了,一直像大白天似的。可现实里,这还是在黑夜啊!们都睡着了,鸡鸭鹅牛羊马都睡着了,鸟雀们睡着了,一个静寂的世界里,只剩下大雪的噗噗噗噗声,还有我吱嘎吱嘎的走路声,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

  刹那间,静,一把抱住了我,紧紧地,好像一个许多年没有见面却想死了我的亲戚,亲热得不得了,激动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可惜,这种静很巨大,很虚空,很冷,天地神皆空,令我不寒而栗。

  耳朵有些听不见声音了,我壮着胆子,啊了一下,根本没有什么回声,雪下得太大了,雪花把天地之间的空气都填满了。

  我搂住头,揪了揪帽帘儿,又啊了一声,这下子,我听见自己的回声了!虽然很短、很急促,但很真实,不虚空,否则,我就会无声无息地被大雪吞噬了。

  脚步慢了,身上的热气一丝一缕被北风抽走,开始还不怎么察觉,等察觉到了,热气早散完了,只留下一身冷冰冰的外壳。我下意识地紧跑十几步,果然,脚心开始出汗、发热,但浑身依旧冷,小胳膊小腿很硬,伸不直,每个动作都显得多余,冷啊,冷得整个牙帮子乱打寒战。从北往南,走到高庄村的时候,我就想,要是碰见一个亲戚多好!是亲戚都亲,会跟我打招呼啦,问候啦,让我好一顿吃吃喝喝啦,哪怕安慰我几句,不管是近门的,还是远房的,都中!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走过了小蒋庄、大石营村,我连个麻雀也没有碰见。天这么冷,雪这么大,别说是了,连麻雀都知道鸟窝里暖和,你想想,谁还会在雪地里乱跑呢?

  快到小石营村了。远远地,一个黑点向我移动,近了一点点看,是,好一阵惊喜,啊,终于见到了。

  那是一个背麦秸儿的农民。一条黑头巾缠在他的头上,长长的,裹了几个来回,露出两只贼溜溜的眼睛,让认不出来、看不出年龄,好像是故意的。

  我高兴起来,跑代替了走,特别快乐,不管认不认识,想跑过去跟他打招呼。相反,那走得缓慢,很迟疑,眼神有些躲躲闪闪,是不是他不想理我?

  我迎了过去,他迎面走来,跟我擦肩而过,真快。隐隐约约之间,我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你是,建伟吧?

  我很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叫建伟,一下慌了神,忙问他:我不认识你。你说说看,我是哪个村的?

  他说:蒋寨的。我不光认识你,连你爹我也认识。

  没等我再问,他转身走了,也不多解释,留下我站在原地,满脑子的问号、逗号和省略号。哎呀,这个家伙,也不知道他算老几,干什么的,竟然知道我的大名,嘿,有意思,真有意思。

  走着走着,再一想,大雪天,他背了一筐麦秸儿干什么?临近年关口上,难道他们家没柴火烧了,没办法过年,他是一个偷麦秸儿的贼?关键是,他认识我,别人抓住他的话,那人会不会诬陷我也是小偷?如果那样,会不会我不敢往下想了。

  突然,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袭来,天,一下子通到地上,就像一口巨大的锅排子就是奶奶拿秫秸莛子排的那种直直地从头顶罩下来,让你来不及挣扎,就上西天取经去了。恐惧,丝丝缕缕地积攒,一层一层压迫,让你喘不过气,无法正常呼吸。心,宛如一架中弹的飞机,想努力攀爬上升,却总上不去,在云层里越飞越低,踉踉跄跄,最后,一头坠入谷底。

  我只有一路小跑,大跑,再小跑大跑。凌乱的脚步声,挤满耳朵。

  直到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蒋寨村,跑回家里,一口气喝了两大碗茶也就是白开水,方才缓过神来,大叫一声:哎呀,我的娘啊!然后,我跟爹、娘和姐姐他们好一番讲述,也说起了那个贼。

  听完,我爹神色平淡,司空见惯地说:大石营村的你二姑父家,地少,人多,他也常常去别的村子偷麦秸儿烧。

  二姐说:呸呸,二姑父原来是个贼!

  我娘说:说不定,那个人是你二姑父哩。

  我爹脖子一扭说:你胡说个啥?咱亲戚里咋会出贼?

  大姐说:我猜,就是我二姑父。

  我爹打岔道:再瞎说,我真拿一根针把你的嘴缝上

  不想,大姐小嘴一噘,故意做了个傻乎乎的动作,惹得我们一阵乱笑。

  其实,我和姐姐们好像一群小鸡,钻进父母巨大的翅膀下取暖,这才是世上最快乐的事情,谁是那个贼,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我很佩服自己,12岁,3个小时,15个村子,小小的年龄,竟然从小镇中学走回家,一口气走了18里路。那,可是18里的半夜雪路啊!

  后来才明白,我们都像天上的一朵朵雪,到死,都还记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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